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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manon  

秦沐秦 | 腐草为萤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礼记·月令》

1

韩沐伯站在二楼阳台极目四望。

这是个普通的南方乡间的夏日傍晚,夕阳西下,岚光与炊烟缠绵缱绻,田野、房屋和远山都蒙着一层柔软的金色。其实他并不能理性地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只是从上海出发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没开导航,随便找个路口下了高速,沿着乡野小路又开了一段,在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找个地方过夜的时候,发现了一家民宿——它就在这个既不是旅游景区也不是交通要道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古老传说中的某些神秘幻境。

那也没关系,他想着,反正神话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现实世界更糟了。

而当他最终决定停车叩门,结果非但不糟,好像还相当不错。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老板收留了韩沐伯,“这里叫萤溪镇”,他这样说的时候,笑得很好看,“还有,我叫秦奋,秦始皇的秦,奋斗的奋。”

金乌坠地,山间的风已经泛起了丝丝沁凉,远不像永远冷不下来的热腾腾的城市。太阳下山以后,真正的黑夜大概也就要来临了。

韩沐伯探出身子往楼下望望。他忽然不想一个人待着,他迫切地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2

秦奋递了一罐冰啤酒给韩沐伯,触碰到了他冰凉修长的手指。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像有股仙气似的,清冷里透着温润,长着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这让他不禁联想到传说故事中的什么精怪。

于是秦奋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找到这的?”

“就开车无意中路过”,韩沐伯的声音像是这晚风,温柔清爽,“你是本地人吗?”

秦奋在他的眼神里似乎已经看到一个否定答案了,于是他笑笑说:“老家在这,不过平时和你一样,也在上海工作。”

“有人替你看店?”

“没有,我每年就回来住两三个星期,这边也就开两三个星期。”

“啊?那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服装设计师”,秦奋把桌上装着杨梅的瓷碗往韩沐伯面前推推,“你做哪行的?”

“创投,最近主要在做区块链。”

“哦哟,高大上啊!”

“混口饭吃罢了”,韩沐伯摆摆手不以为意。

“我刚好有件事一直没想明白。你说如果区块链真的像人们畅想的那样,以后的世界,所有痕迹都不会消失,所有记录都不能修改,所有节点都知道你做了什么,即便物理意义的肉身消失,人也会在比特层面永存……那会怎么样?人类不就是因为记性不好才能活到现在吗?”

韩沐伯笑起来,一双狭长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这么说我可能是在破坏世界秩序啊。”

“世界早晚都会毁灭,不管是明天还是千万年以后,总会有一批人赶上的,不如先过好今天再说”,秦奋晃晃里面最后一口冰啤酒,“干一杯吧,咱俩能遇见,真是太难得了。”

铝罐碰出一声轻响,二人把酒一饮而尽。

天已经几乎完全黑下来了,秦奋站起身来,“走,带你去看点值得记住的东西。”

 

3

黑夜中的乡间小路并不好走,韩沐伯跟在秦奋身后,掏出手机想打开手电筒,秦奋却不让他开。

“别开灯,拉着我走慢点”,秦奋伸出手。

韩沐伯莫名所以,但还是照办了。

夜幕四合,失去了熟悉的灯光的庇佑,黑暗像是有种力量,在轻柔而不可抗拒地挤压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脚下的韩沐伯忽然看到黑暗中似乎有道绿莹莹的光一闪而过。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跟随着视野里的光向黑夜的深处望去,猝不及防地被眼前的画面惊得呆立在原地,“啊!那是……萤火虫吗?”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千万只萤火虫像是被魔法变出来,随着视线所及,一寸寸地点亮了喧腾的夜空。穹隆之下,他仿佛置身于被泼洒在人间的银河中,明明灭灭的流光好像夜的呼吸,与两个误入这梦境的人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我的天,太美了……”

“再往前走走吧”,秦奋的笑容渐渐在微光中浮现出来,像个与小伙伴分享秘密宝藏的孩子,“我小时候一直在乡下跟着外公外婆生活,那会儿萤火虫比这多得多,现在一年比一年少,我很怕哪一天再也看不见了。”

韩沐伯仍然攥着他的手腕,沿着水塘的边缘小心地向萤火更亮的地方走去。他忽然意识到在自己所熟悉的城市的夜晚里,足够的人造光亮永远是默认配置。人们追求所见的世界必须永远都是清晰的——而那也许只是一种无效的清晰。

神性存在于不可见中,而人们离神很远。

 

4

秦奋还记得外婆去世那天,他和妈妈,还有三个舅舅都在那栋被改造成民宿之前的老宅里。

那时的外婆已经不认识他了,她仿佛风中的蜡烛,艰难地维系着最后的一点星火。舅舅们因为派谁守夜的问题一直吵架,年幼的秦奋被这些尖锐的声音磨得耳朵生疼。

“你们都回去吧”,妈妈开口道,“我和奋奋在这里就够了。”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外婆干枯的嘴唇艰难地张歙,妈妈拉着她的手听她说话。平日里一刻都不得安生的秦奋此刻在旁边乖乖地坐着,一种超乎他理解范围的绵长的孤独感攫紧了他的喉咙,拉着他一寸寸地沉入灰白色的深海。那力量竟如此强大——无论你有多少的爱,都无法挽留一个生命的逝去。

夕阳西下,当金色的天空微微泛起蓝朦朦的暮色时,外婆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你外婆啊,她最后一刻都不愿意给孩子添一点麻烦。她不要我们给她守夜啊……”

妈妈哭了,他也哭了。

后来妈妈出去找舅舅们,秦奋还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坐在外婆身边。周围静极了,从小长大的老宅好像慢慢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四野的黑暗如墨汁般浸透了它,也浸透了秦奋小小的身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看见窗边似乎有光——那是几只萤火虫,微弱的光芒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仿佛沧海一粟,但却一直萦绕不去,温柔地陪伴着他。

那时候他想,往生的路太黑了,它们是来接外婆的吧?

 

5

幽幽的萤火倏忽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韩沐伯拍拍秦奋的肩膀,一丝比悲伤更加温暖而阔大的情绪通过皮肤和骨肉传递过来。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韩沐伯喃喃道,“那一定是外婆在陪伴你。”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可惜每年也就不到十五天,今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高兴有人陪我一起看。”

韩沐伯点点头,他感受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小小的震荡,好像命运所安排的一切跌宕起伏,此刻都被一一抚平。那是一种宁静的欣喜,令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人和无数的场景,火与遗迹,暴雨艳阳,落下的树叶与头发,以及一些曾经令他爱着的人。

熙来攘往,盈虚有数。岁月锋利无比,但总是有人愿意报以温柔。

 

6

第二天,韩沐伯改了主意,决定在这里再留一天。

长日漫漫,秦奋在屋后的竹林里拴了两张吊床,招呼韩沐伯过来聊天。两个人一边剥莲蓬,一边喝着镇上打来的米酒。酒是农家土法酿的,度数并不算高,糯米自然发酵出的酒浆有种古朴的甘甜。作为一个酒量深不见底的山东男人,这种米酒对韩沐伯来说基本等同于糖水。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竟隐约有点醉意。不过也无妨,一个不需要咖啡来提神的白天,安心地让自己醉去也不失为一个挺好的选择。

“除了这个季节,你平时会回来吗?”韩沐伯问。

“偶尔周末会带同事朋友一起来,比如挖春笋的时候,摘草莓的时候,摘蜜桔的时候……时令到了就回来吃口新鲜的。”

“那不带朋友来看萤火虫吗?”

“现在暑假,他们都带老婆孩子出国玩去了,谁要来看小虫啊”,秦奋呵呵地笑着。

“那你……单身?”韩沐伯似乎搞错了重点,但不合时宜的问题已经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脱口而出了。

沉吟片刻,秦奋轻轻点头,“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此前已经经过长久无奈之后终究释然了的笑容。韩沐伯忽然觉得心里一动——他太熟悉这笑容了,也经常把它摆在自己的脸上,应付同样的问题。

相互的揣度猜测像一片小小的云,在两人头顶飘来荡去,伴随着一阵长久的沉默。

后来两个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不知什么时候就都睡着了。

再后来,韩沐伯先醒过来,抬眼已是红日西沉,邻居家散养的鸡鸭还在他们身下跑来跑去。秦奋睡在他身边,嘴角带着笑,好像含着一口梦寐之间偶然捕捉到的柔软句子。

时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流逝着。

韩沐伯似乎看见宇宙在他面前分裂出一个崭新的可能,在茫茫的时间洪流中,他窥见一个像今天这样平凡的傍晚,有个人和他面对面坐着,一起吃着散淡的饭,聊着可有可无的闲话,用笑容熨平了他过得皱巴巴的一天。

这或许是他能够想象的,可能范围内最好的生活了。

 

7

晚上他们又去看萤火虫。秦奋能够感觉到,夏末时节正在如约而至,萤火虫似乎比昨天要少得多了。

这次他带了一个玻璃瓶,拉着韩沐伯在草丛边蹲下来,捧起一只萤火虫小心地放在瓶子里,嘴里小声念叨着:“要小心别碰伤了,等下还要放掉”。

韩沐伯在一旁认真地看着,眼睛里闪着莹莹的光亮。

回到民宿,两人没有开灯,就着这发光的小瓶子上了二楼。他们进了房间,拉上窗帘,放下蚊帐,靠着床头并排坐着。明灭的萤火像一捧星星,在漆黑的房间里,营造出一种近乎于窒息的安全感。

“你就是为了它们每年回来的吗?”韩沐伯问。

“也是为了照顾这老房子”,秦奋慢悠悠地答道,“说来很怪,我每次在梦里梦到回家,永远是回到这里。哪怕后来生活过那么多城市,住过那么多地方,可它们从来不会在梦里出现。我总觉得只有这老房子还在,我才算有家可回。”

“那为什么要做成民宿呢?”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是很浪漫吗?”秦奋笑起来,转头看看韩沐伯,“不过你知道吗?好几年了,其实你是第一个住在这里的房客。老韩,谢谢你啊。”

“为什么谢我?”韩沐伯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宇宙是增熵的,但你在这里,本身就像一团秩序。”

“我倒觉得我是那个破坏秩序的。”

秦奋沉默片刻,这短暂的空白让纱帐里固若金汤的小小世界忽然迸出一道裂隙。他忽然说,“要不你试试?”

有那么一刻,韩沐伯觉得自己好像能够融入他的身体,通过他的耳朵倾听世界的回响,通过他的眼睛凝视玻璃瓶里那一团宁静的光芒。他的心头好像有一只小虫飞走了,留下几不可察的细小爪痕,却让人长久地处于它突然起飞后的震荡之中。

他相信这世上能够称之为漂亮的身体本质上都差不多,而他想拨开皮肉,看看他的灵魂是什么颜色。

他吻住他甜软的嘴唇,察觉他情不自禁地忍着呼吸,睫毛轻轻地颤动,像萤火虫温柔的翅膀。

 

8

转天他们起得很晚,吃完第一餐饭,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韩沐伯不得不回去了。这个限时打烊的小小空间好像给原本的生活打了一个洞,执着又无意义地对抗那个永不打烊的世界。夏天还没完全过去,但他已然能够想象它接下来的样子了。

秦奋站在院子里送他,脸上带着的笑容,介于礼貌和深情之间。这让韩沐伯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不由想起那句“一梦之中,皆是称心如意”——年轻时不懂得惶恐,此刻好像忽就明白了,真正的相聚本身就意味着分离——如果双方都是行星、都是良船,侥幸同行的那一段,是要让人流泪的。

秦奋把一只木雕的萤火虫放在韩沐伯手里,“前几天待着无聊随手做的,送你吧”。关于它的来历,他倒是没有说谎。可是若想说得再多,似乎也不能够了。他看着韩沐伯上车,站在车窗边挥手,嘴上嘱咐着一些“小心开车”之类的话,心里想着那个并不算遥远的上海——他有些害怕与他重逢又永别在那两千四百万人的洪流之中。

他想问:明年你还会来吗?可是,问出口的问题总归暗示着某种答案,他觉得这实在有些唐突。而且其实他知道很多问题根本永远也不会被解决,比如人应该怎样度过一生,爱情到底是什么,如何在自由与妥协连续统上找到自己应该在的那一点……过去千百年里人们已经想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尝试来寻找答案,而现在他选择的,只是将无数个问题搅拌成一个陈述句:

“明年夏天,我还会在这里。”


Fin.


来源:觉醒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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